我怔了怔，玄正，他居然猜到了。

眸中立刻升起一層淚霧，我輕輕地靠在他懷裏，道：“玄正，我好累，我找不到自己的家！”

他的身子一繃，低頭看我，開口問：“二嫂欺負你了？”

我嚇了一跳，三姐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委婉柔弱的，這般賢淑的三姐，我若說她欺負我，是不會有人相信的吧？

我輕輕搖頭，沖他粲然一笑，道：“沒有人欺負我，我只是想家了，可是爹爹身子不濟，即便回安青王府，他也保護不了我，勢必比在這裏過得還要艱難。玄正，你能否答應我，有朝一日，你若是建府大婚遷出皇宮，能否給我一個家？”

他不知我的意思，疑惑地問：“你是想讓我去向父皇請旨賜婚嗎？”

“玄正？”我搖頭，“我不做你的王妃，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容身之所。”

玄正拉起我便往外走，“這有何難？你既然在二哥這裏住得不痛快，現在我就帶你離開。我的府邸尚在選址，要建成至少得等兩年，你等不了那麽久，我也等不了，但我給你在長安城買一個小院讓你獨住卻不是難事兒。”

“玄正！”我拉住他，“你是要將我金屋藏嬌嗎？”

他一下子楞住了，半響才笑道：“是啊！我怎能將你金屋藏嬌，你總是安青王府的七小姐，是大哥和二哥的小姨妹。若我將你金屋藏嬌，只怕整個長安城都會翻天。”

看著他眸中自嘲的笑意，我定定地看著他問：“你從來都不疑我嗎？萬一今日之事，我是真的恃寵而驕呢？”

他的劍眉一挑，“那有何妨？你若真是恃寵而驕，我便寵著你好了。”

淚水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他，我道：“玄正，你記住，三日，最多三日，你一定要來看我，無論太子如何嚴令禁止，你都要來，否則，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此言一出，再無反悔，我已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盡數交給他了。

玄正的手臂猛地摟緊我，正要說話，外間正殿卻傳來了腳步聲。

“滾！滾出去！”玄正怒吼。

門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人，溫暖如六月的陽光，將這內堂中的清冷盡數除去。

“三弟！大哥嚴令，自今日起，不得他令，任何人不準來探視顏兒，尤其是你！”

看著二皇子毫無笑意的俊顏，我突然覺得，也許自己的選擇是錯的。是我太高估了太子，這樣一個被捧在手心裏的人物，一國儲君，豈會為了心無好感的小孩子言而無信？

玄正顯然沒料到太子的嚴令針對的就是他，不知所措地看著二皇子，修長結實的手臂卻將我抱得更緊了。

“二哥，青顏絕不是恃寵而驕的人，她是……”

“我知道！”二皇子打斷他，一雙鳳目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只是大哥發怒，你我都違抗不了，大哥的性子你最清楚！”

許是覺得這番話不足以安慰我，他遲疑一下又說：“不過是軟禁而已，只等大哥氣消了，便不會再和顏兒計較，畢竟，顏兒只是個，孩子。”

他將孩子兩個字咬得特別重，似乎自己都在懷疑這兩個字的份量，說完，嘆了口氣，不再看緊緊相擁的我和玄正，轉身出去。

三日，我原本以為玄正是能來看我的，三日我就會想到好辦法。可是看如今，我還能活三日嗎？

玄正卻突然俯下頭貼住我的耳朵，悄聲道：“青顏，你莫急，三日之內，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只是，你無論如何都要挺過這三日！”

松開我，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要我挺過三日，他竟是相信我了嗎？難道他不認為是我小孩子耍心眼兒的惡作劇？他竟相信我身處險境？玄正？我要如何待你？

三日，玄正能保證三日之內勸說太子同意嗎？我的話說得那樣重，意在指太子經不住我的引誘，已經對我動心。他前幾次見我雖面上帶霜，眸中卻無敵意，看見我和玄聰打雪仗還會情不自禁發笑，今日更是為我來賀生辰，我這般含沙射影讓他在眾多人面前顏面盡失，他怎麽可能原諒我？只怕殺了我的心都有。

此時想起來才覺得後怕，我本沒料到太子會來，原想著引來二皇子和三姐，大鬧一場將我幽禁幾日尋了借口殺殺大姐的威風，讓她投鼠忌器便罷了，誰曾想到太子也會來。

戲已演了過半，便是想收場也收不住了。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但願蒼天可憐，不要讓我過不去三日便枉死在艾月軒內。

我沒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原本以為太子狂怒下只會堵住百花爭艷的大門，沒曾料想，太子竟下令將艾月軒的大門也堵掉了，只剩下一堵灰磚青瓦的冷墻。

如今，艾月軒是個四四方方的大籠子，每日的飯食都會有人從墻上開的那扇小窗上遞進來。

三姐派來侍奉我的兩個丫鬟顯然也沒料到自己會跟著我過這樣的日子，懼怕之下，對我的鄙視和厭棄便漸漸擡頭。

我知道她們是三姐派來監視我刁難我的，或許還是來毒殺我的，因此，不管她們的臉色多麽難看，我都視而不見，只在臥虎藏龍中靜靜地看書。

當晚，兩個丫鬟還忌憚我的七小姐身份，將小窗口遞進來的吃食如數端來。

第二日早起，沒有人伺候我洗漱更衣，我便知道她們得了主子的指示，今日要開始行動了。

自己穿好衣裳，束起長發，從外面端了涼水來洗臉。

太子不僅僅帶走了艾月軒的下人們，也將艾月軒的吃食和冬碳一並帶走，每日都讓人從小窗口送來一點點以示警戒。

我覺得可笑，我又不是太子的冷妃，他這樣倒像是將我打入冷宮了一般。

冬日的涼水冰得刺骨，我有心自己動手燒水做飯，卻苦於尋不到冬碳。

可是，我返回青鸞堂時，分明看見那兩個丫鬟在品月齋內烤著炭火喝粥。一聞那粥的香味兒，我便知道是我平日愛喝的三鮮瘦肉粥。

看見我在品月齋門口徘徊，兩個猖狂的丫鬟譏諷道：“落架的鳳凰不若雞，你瞧瞧，現在連口粥都喝不上，你說夫人若是看見我們喝了她的粥，會不會賞我們綾羅綢緞啊？”

我不想再聽她們這般消遣我，一頓飯不吃餓不死我，即便三天不吃飯，也一樣餓不死我。

我沒想到玄正食言了，三天過去了，玄正沒有來接我，我躺在冰冷的內堂，餓得奄奄一息，原來三天不吃飯真的會死人。

好在艾月軒還有冰雪可以充饑，即便她們把吃食和冬碳全都藏起來，又故意將我要用的水潑灑在回廊上讓我摔跤，我依然可以吃院子裏的積雪解渴。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生命力如此頑強，從來不知我這幅小身板能在饑寒交迫中挺過整整五天。

我以為我就要被餓死了，豈料有人卻等不及我餓死，還想將我活活毒死。

當我看清床頭上擺放著的那個饅頭時，我毫不猶豫地拿起來吃了。

顧不得饅頭的冷硬，和著滿嘴的冰碴子和血腥味兒，我將整個饅頭啃了下去，我知道吃了這個饅頭我會死，因為饅頭有毒。但我卻不能不吃，因為不吃，我一樣會死。吃了它，至少我還是個飽死鬼，不會到了陰朝地府還要向閻王爺屈服。

我終於看到了第六天的黎明，六天了，玄正，我等不到你了，你要我等你三天，可是，我已經等了你六天，我累了，玄正，不要怪我，我累了。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我口中湧出，視線所到之處，滿目的紅，紅得艷麗，紅得詭異，紅得驚心動魄。

內堂的門簾終於被人掀起，一縷陽光透了進來，我看見了玄正的臉，聽見了玄正淒厲的呼喊聲：“青顏？你不要死！”

我還看見了玄茂驚慌失措的臉，看見了二皇子怒氣沖沖的臉，沒有笑容，誰也沒有笑容。

最後我看見了太子的臉，依舊那樣冷艷如冰，依舊那樣殘酷無情，只是，在他的眸中，我看見了一抹驚詫和不忍。

他終於覺得不忍了嗎？可惜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愚蠢，什麽都沒有籌劃好，卻快要被敵人害死了。我要死了，可是，小亮子怎麽辦？翠兒怎麽辦？小紅怎麽辦？

我沖玄正嫣然一笑，道：“玄正，你失約了，你騙我……”

他捂住我的嘴，緊緊將臉貼在我臉上，悲痛欲絕道：“不要說話，青顏，不要說話，我叫太醫來給你解毒！”

有滾燙的液體落在我的臉上，將我冰冷麻木的臉龐暖得火熱，玄正哭了，他竟哭了。

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我掙開玄正的手，笑道：“玄正，你騙我，但是我不怪你。你欠我的，所以答應我，幫我照顧好小亮子、翠兒和小紅，照顧好他們，他們是我的家人，親……”

再也沒有力氣說下去，眼前只剩下無邊的猩紅，仿佛我曾經看見過的漫天大火，一點點燒過來，燒過我的身體，將我完全吞噬……

頭痛得仿佛要炸開，我聽見有很多人在哭，男的，女的，熟悉的，陌生的，很多人。

我覺得很冷，無邊的冷，是那種被大火燒成灰燼之後的冷徹心扉。

我死了嗎？死了嗎？死了為何還能聽見哭聲？

想要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那般無力。定然是我死了，只有死了才能聽見鬼哭狼嚎，只有死了才會感受到這無邊的冷。

我又看見了那一張張我痛恨的臉，變了形的，笑得猖狂而淫邪。

我想捂住眼睛，想捂住耳朵，不想再看見這些臉，也不想再聽見哭泣聲。可是，這些臉距離我那麽近，這些哭泣聲就在我耳邊，如此清晰，清晰到我想殺人。

終於忍不住發出野獸垂死的哀鳴，胸腔內所有的熱度伴隨著腥甜破口而出，再次染紅周圍的世界，依然是漫天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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